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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一十章 《道殺佛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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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說唐三藏固住元陽,出離了煙花苦套。隨行者投西前進,不覺夏時。正值那熏風初動,梅雨絲絲,好光景:

冉冉綠陰密,風輕燕引雛。

新荷翻沼面,修竹漸扶蘇。

芳草連天碧,山花遍地鋪。

溪邊蒲插劍,榴火壯行圖。

師徒四眾,耽炎受熱,正行處,忽見那路傍有兩行高柳,柳陰中走出一個老母,右手下攙著一個小孩兒,對唐僧高叫道:“和尚,不要走了,快早兒撥馬東回,進西去都是死路。”諕得個三藏跳下馬來,打個問訊道:“老菩薩,古人雲:‘海闊從魚躍,天空任鳥飛。’怎麽西進便沒路了?”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:“那裏去有五六裏遠近,乃是滅法國。那國王前生那世裏結下冤仇,今世裏無端造罪。二年前許下一個羅天大願,要殺一萬個和尚。這兩年陸陸續續,殺夠了九千九百九十六個無名和尚,只要等四個有名的和尚,湊成一萬,好做圓滿哩。你們去,若到城中,都是送命王菩薩。”三藏聞言,心中害怕,戰兢兢的道:“老菩薩,深感盛情,感謝不盡。但請問可有不進城的方便路兒?我貧僧轉過去罷。”那老母笑道:“轉不過去,轉不過去。只除是會飛的,就過去了。”八戒在傍邊賣嘴道:“媽媽兒莫說黑話,我們都是會飛的。”

行者火眼金睛,其實認得好歹:那老母攙著孩兒,原是觀音菩薩與善財童子。慌得倒身下拜,叫道:“菩薩,弟子失迎,失迎。”那菩薩一朵祥雲,輕輕駕起。嚇得個唐長老立身無地,只情跪著磕頭;八戒、沙僧也慌跪下,朝天禮拜。一時間,祥雲縹緲,徑回南海而去。

行者起來,扶著師父道:“請起來,菩薩已回寶山也。”三藏起來道:“悟空,你既認得是菩薩,何不早說?”行者笑道:“你還問話不了,我即下拜,怎麽還是不早哩?”八戒、沙僧對行者道:“感蒙菩薩指示,前邊必是滅法國,要殺和尚,我等怎生奈何?”行者道:“呆子休怕。我們曾遭著那毒魔狠怪,虎穴龍潭,更不曾傷損;此間乃是一國凡人,有何懼哉?只奈這裏不是住處,天色將晚,且有鄉村人家,上城買賣回來的,看見我們是和尚,嚷出名去,不當穩便。且引師父找下大路,尋個僻靜之處,卻好商議。”真個三藏依言,一行都閃下路來,到一個坑坎之下坐定。行者道:“兄弟,你兩個好生保守師父,待老孫變化了,去那城中看看,尋一條僻路,連夜去也。”三藏叮囑道:“徒弟啊,莫當小可,王法不容,你須仔細。”行者笑道:“放心,放心。老孫自有道理。”

好大聖,話畢,將身一縱,唿哨的跳在空中。怪哉:

上面無繩扯,下頭沒棍撐。

一般同父母,他便骨頭輕。

佇立在雲端裏,往下觀看。只見那城中喜氣沖融,祥光蕩漾。行者道:“好個去處,為何滅法?”看一會,漸漸天昏,又見那:

十字街燈光燦爛,九重殿香藹鐘鳴。七點皎星照碧漢,八方客旅卸行蹤。六軍營,隱隱的畫角才吹;五鼓樓,點點的銅壺初滴。四邊宿霧昏昏,三市寒煙藹藹。兩兩夫妻歸繡幙,一輪明月上東方。

他想著:“我要下去,到街坊打看路徑,這般個嘴臉,撞見人,必定說是和尚。等我變一變了。”撚著訣,念動真言,搖身一變,變做個撲燈蛾兒:

形細翼磽輕巧,滅燈撲燭投明。本來面目化生成。腐草中間靈應。

每愛炎光觸焰,忙忙飛繞無停。紫衣香翅趕流螢。最喜夜深風靜。

但見他翩翩翻翻,飛向六街三市,傍房檐,近屋角。正行時,忽見那隅頭拐角上一彎子人家,家家門首掛著個燈籠兒。他道:“這人家過元宵哩,怎麽挨排兒都點燈籠?”他硬硬翅,飛近前來,仔細觀看,正當中一家子,方燈籠上寫著“安歇往來商賈”六字,下面又寫著“王小二店”四字。行者才知是開飯店的。又伸頭打一看,看見有八九個人,都吃了晚飯,寬了衣服,卸了頭巾,洗了腳手,各各上床睡了。行者暗喜道:“師父過得去了。”你道他怎麽就知過得去?他要起個不良之心,等那些人睡著,要偷他的衣服、頭巾,裝做俗人進城。

噫!有這般不遂意的事:正思忖處,只見那小二走向前,吩咐:“列位官人,仔細些,我這裏君子小人不同,各人的衣物、行李都要小心著。”你想那在外做買賣的人,那樣不仔細?又聽得店家吩咐,越發謹慎。他都爬起來道:“主人家說得有理,我們走路的人辛苦,只怕睡著,急忙不醒,一時失所,奈何?你將這衣服、頭巾、搭聯都收進去,待天將明,交付與我們起身。”那王小二真個把些衣物之類,盡情都搬進他屋裏去了。行者性急,展開翅,就飛入裏面,丁在一個頭巾架上。又見王小二去門首摘了燈籠,放下吊搭,關了門窗,卻才進房,脫衣睡下。那王小二有個婆子,帶了兩個孩子,哇哇聒噪,急忙不睡。那婆子又拿了一件破衣,補補納納,也不見睡。

行者暗想道:“若等這婆子睡了下手,卻不誤了師父?”又恐更深,城門閉了,他就忍不住,飛下去,望燈上一撲。真是:舍身投火焰,焦額探殘生。那盞燈早已息了。他又搖身一變,變作個老鼠,嗔嗔哇哇的叫了兩聲,跳下來,拿著衣服、頭巾,往外就走。那婆子慌慌張張的道:“老頭子,不好了,夜耗子成精也。”行者聞言,又弄手段,攔著門,厲聲高叫道:“王小二,莫聽你婆子胡說。我不是夜耗子成精。明人不做暗事,吾乃齊天大聖臨凡,保唐僧往西天取經。你這國王無道,特來借此衣冠,裝扮我師父。一時過了城去,就便送還。”那王小二聽言,一轂轆爬起來,黑天摸地,又是著忙的人,撈著褲子當衫子,左穿也穿不上,右套也套不上。

那大聖使個攝法,早已駕雲出去。覆翻身,徑至路下坑坎邊前。三藏見星光月皎,探身凝望,見是行者來至近前,即開口叫道:“徒弟,可過得滅法國麽?”行者上前放下衣物道:“師父,要過滅法國,和尚做不成。”八戒道:“哥,你勒掯那個哩?不做和尚也容易,只消半年不剃頭,就長出毛來也。”行者道:“那裏等得半年?眼下就都要做俗人哩。”那呆子慌了道:“但你說話,通不察理。我們如今都是和尚,眼下要做俗人,卻怎麽戴得頭巾?就是邊兒勒住,也沒收頂繩處。”三藏喝道:“不要打花,且幹正事。端的何如?”行者道:“師父,他這城池,我已看了,雖是國王無道殺僧,卻倒是個真天子,城上有祥光喜氣。城中的街道,我也認得。這裏的鄉談,我也省得,會說。卻才在飯店內借了這幾件衣服、頭巾,我們且扮作俗人,進城去借了宿,至四更天就起來,教店家安排了齋吃。捱到五更時候,挨城門而去,奔大路西行。就有人撞見扯住,也好折辨:只說是上邦欽差的,滅法王不敢阻滯,放我們來的。”沙僧道:“師兄處的最當,且依他行。”

真個長老無奈,脫了褊衫,去了僧帽,穿了俗人的衣服,戴了頭巾。沙僧也換了。八戒的頭大,戴不得巾兒,被行者取了些針線,把頭巾扯開兩頂,縫做一頂,與他搭在頭上;揀件寬大的衣服,與他穿了。然後自家也換上一套道:“列位,這一去,把‘師父’、‘徒弟’四個字兒且收起。”八戒道:“除了此四字,怎的稱呼?”行者道:“都要做弟兄稱呼:師父叫做唐大官兒,你叫做朱三官兒,沙僧叫做沙四官兒,我叫做孫二官兒。但到店中,你們切休言語,只讓我一個開口答話。等他問甚麽買賣,只說是販馬的客人,把這白馬做個樣子。說我們是十弟兄,我四個先來賃店房賣馬。那店家必然款待我們,我們受用了,臨行時,等我拾塊瓦查兒,變塊銀子謝他,卻就走路。”長老無奈,只得曲從。

四眾忙忙的牽馬挑擔,跑過那邊。此處是個太平境界,入更時分,尚未關門,徑直進去。行到王小二店門首,只聽得裏邊叫哩。有的說:“我不見了頭巾。”有的說:“我不見了衣服。”行者只推不知,引著他們,往斜對門一家安歇。那家子還未收燈籠,即近門叫道:“店家,可有閑房兒,我們安歇?”那裏邊有個婦人答應道:“有有有,請官人們上樓。”說不了,就有一個漢子來牽馬,行者把馬兒遞與牽進去。他引著師父,從燈影兒後面,徑上樓門,那樓上有方便的桌椅。推開窗格,映月光齊齊坐下。只見有人點上燈來,行者攔門,一口吹息道:“這般月亮不用燈。”

那人才下去,又一個丫鬟拿四碗清茶,行者接住。樓下又走上一個婦人來,約有五十七八歲的模樣,一直上樓,站在傍邊。問道:“列位客官,那裏來的?有甚寶貨?”行者道:“我們是北方來的,有幾匹粗馬販賣。”那婦人道:“販馬的客人尚還小。”行者道:“這一位是唐大官,這一位是朱三官,這一位是沙四官,我學生是孫二官。”婦人笑道:“異姓。”行者道:“正是異姓同居:我們共有十個弟兄,我四個先來賃店房打火;還有六個在城外借歇,領著一群馬,因天晚不好進城。待我們賃了房子,明早都進來。只等賣了馬才回。”那婦人道:“一群有多少馬?”行者道:“大小有百十匹兒,都像我這個馬的身子,卻只是毛片不一。”婦人笑道:“孫二官人誠然是個客綱客紀。早是來到舍下,第二個人家也不敢留你。我舍下院落寬闊,槽劄齊備,草料又有,憑你幾百匹馬都養得下。卻一件:我舍下在此開店多年,也有個賤名。先夫姓趙,不幸去世久矣。我喚做趙寡婦店。我店裏三樣兒待客。如今先小人,後君子,先把房錢講定後,好算帳。”行者道:“說得是。你府上是那三樣待客?常言道:‘貨有高低三等價,客無遠近一般看。’你怎麽說三樣待客?你可試說說我聽。”趙寡婦道:“我這裏是上、中、下三樣。上樣者,五果五菜的筵席,獅仙鬥糖桌面,二位一張,請小娘兒來陪唱陪歇,每位該銀五錢,連房錢在內。”行者笑道:“相應啊,我那裏五錢銀子還不夠請小娘兒哩。”寡婦又道:“中樣者,合盤桌兒,只是水果、熱酒,篩來憑自家猜枚行令,不用小娘兒,每位只該二錢銀子。”行者道:“一發相應。下樣兒怎麽?”婦人道:“不敢在尊客面前說。”行者道:“也說說無妨,我們好揀相應的幹。”婦人道:“下樣者,沒人伏侍,鍋裏有方便的飯,憑他怎麽吃;吃飽了,拿個草兒,打個地鋪,方便處睡覺。天光時,憑賜幾文飯錢,決不爭競。”八戒聽說道:“造化,造化!老朱的買賣到了!等我看著鍋吃飽了飯,竈門前睡他娘!”行者道:“兄弟,說那裏話?你我在江湖上,那裏不賺幾兩銀子?把上樣的安排將來。”

那婦人滿心歡喜,即叫:“看好茶來,廚下快整治東西。”遂下樓去,忙叫:“宰雞宰鵝,煮腌下飯。”又叫:“殺豬殺羊,今日用不了,明日也可用。看好酒,拿白米做飯,白面捍餅。”三藏在樓上聽見道:“孫二官,怎好?他去宰雞鵝,殺豬羊,倘送將來,我們都是長齋,那個敢吃?”行者道:“我有主張。”去那樓門邊跌跌腳道:“趙媽媽,你上來。”那媽媽上來道:“二官人有甚吩咐?”行者道:“今日且莫殺生,我們今日齋戒。”寡婦驚訝道:“官人們是長齋,是月齋?”行者道:“俱不是,我們喚做庚申齋。今朝乃是庚申日,當齋。只過三更後,就是辛酉,便開齋了。你明日殺生罷。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來,定照上樣價錢奉上。”

那婦人越發歡喜,跑下去教:“莫宰,莫宰。取些木耳、閩筍、豆腐、面筋,園裏拔些青菜,做粉湯,發面蒸卷子,再煮白米飯,燒香茶。”咦!那些當廚的庖丁都是每日家做慣的手段,霎時間就安排停當,擺在樓上,又有現成的獅仙糖果,四眾任情受用。又問:“可吃素酒?”行者道:“止唐大官不用,我們也吃幾杯。”寡婦又取了一壺暖酒。他三個方才斟上,忽聽得乒乓板響。行者道:“媽媽,底下倒了甚麽家火了?”寡婦道:“不是,是我小莊上幾個客子送租米來晚了,教他在底下睡。因客官到,沒人使用,教他們擡轎子去院中請小娘兒陪你們,想是轎杠撞得樓板響。”行者道:“早是說哩,快不要去請:一則齋戒日期,二則兄弟們未到。索性明日進來,一家請個表子,在府上耍耍時,待賣了馬起身。”寡婦道:“好人,好人,又不失了和氣,又養了精神。”教:“擡進轎子來,不要去請。”四眾吃了酒飯,收了家火,都散訖。

三藏在行者耳根邊悄悄的道:“那裏睡?”行者道:“就在樓上睡。”三藏道:“不穩便。我們都辛辛苦苦的,倘或睡著,這家子一時再有人來收拾,見我們或滾了帽子,露出光頭,認得是和尚,嚷將起來,卻怎麽好?”行者道:“是啊!”又去樓前跌跌腳,寡婦又上來道:“孫官人又有甚吩咐?”行者道:“我們在那裏睡?”婦人道:“樓上好睡,又沒蚊子,又是南風,大開著窗子,忒好睡覺。”行者道:“睡不得。我這朱三官兒有些寒濕氣,沙四官兒有些漏肩風,唐大哥只要在黑處睡,我也有些兒羞明,此間不是睡處。”

那媽媽走下去,倚著櫃欄嘆氣。他有個女兒,抱著個孩子近前道:“母親,常言道:‘十日灘頭坐,一日行九灘。’如今炎天,雖沒甚買賣,到交秋時,還做不了的生意哩,你嗟嘆怎麽?”婦人道:“兒啊,不是愁沒買賣。今日晚間,已是將收鋪子,入更時分,有這四個馬販子來賃店房,他要上樣管待。實指望賺他幾錢銀子,他卻吃齋,又賺不得他錢,故此嗟嘆。”那女兒道:“他既吃了飯,不好往別人家去,明日還好安排葷酒,如何賺不得他錢?”婦人又道:“他都有病、怕風、羞亮,都要在黑處睡。你想家中都是些單浪瓦兒的房子,那裏去尋黑暗處?不若舍一頓飯與他吃了,教他往別家去罷。”女兒道:“母親,我家有個黑處,又無風色,甚好,甚好。”婦人道:“是那裏?”女兒道:“父親在日曾做了一張大櫃,那櫃有四尺寬,七尺長,三尺高下,裏面可睡六七個人。教他們往櫃裏睡去罷。”婦人道:“不知可好?等我問他一聲。──孫官人,舍下蝸居,更無黑處,止有一張大櫃,不透風,又不透亮,往櫃裏睡去如何?”行者道:“好好好。”即著幾個客子把櫃擡出,打開蓋兒,請他們下樓。

行者引著師父,沙僧拿擔,順燈影後徑到櫃邊。八戒不管好歹,就先趴進櫃去。沙僧把行李遞入,攙著唐僧進去,沙僧也到裏邊。行者道:“我的馬在那裏?”旁有伏侍的道:“馬在後屋拴著吃草料哩。”行者道:“牽來,把糟擡來,緊挨著櫃兒拴住。”方才進去,叫:“趙媽媽,蓋上蓋兒,插上鎖釘,鎖上鎖子;還替我們看看,那裏透亮,使些紙兒糊糊。明日早些兒來開。”寡婦道:“忒小心了。”遂此各各關門去睡不題。

卻說他四個到了櫃裏,可憐啊!一則乍戴個頭巾,二來天氣炎熱,又悶住了氣,略不透風。他都摘了頭巾,脫了衣服,又沒把扇子,只將僧帽撲撲搧搧。你挨著我,我挨著你,直到有二更時分,卻都睡著。惟行者有心闖禍,偏他睡不著,伸過手,將八戒腿上一撚。那呆子縮了腳,口裏哼哼的道:“睡了罷,辛辛苦苦的,有甚麽心腸還撚手撚腳的耍子?”行者搗鬼道:“我們原來的本身是五千兩,前者馬賣了三千兩,如今兩搭聯裏現有四千兩,這一群馬還賣他三千兩,也有一本一利。夠了,夠了。”八戒要睡的人,那裏答對。

豈知他這店裏走堂的、挑水的、燒火的素與強盜一夥,聽見行者說有許多銀子,他就著幾個溜出去,夥了二十多個賊,明火執杖的來打劫馬販子,沖開門進來。諕得那趙寡婦娘女們戰戰兢兢的關了房門,盡他外邊收拾。原來那賊不要店中家火,只尋客人。到樓上不見形跡,打著火把,四下照看,只見天井中一張大櫃,櫃腳上拴著一匹白馬,櫃蓋緊鎖,掀翻不動。眾賊道:“走江湖的人都有手眼。看這櫃勢重,必是行囊財帛鎖在裏面。我們偷了馬,擡櫃出城,打開分用,卻不是好?”那些賊果找起繩扛,把櫃擡著就走,幌啊幌的。八戒醒了道:“哥哥,睡罷,搖甚麽?”行者道:“莫言語,沒人搖。”三藏與沙僧忽地也醒了,道:“是甚人擡著我們哩?”行者道:“莫嚷,莫嚷。等他擡,擡到西天,也省得走路。”

那賊得了手,不往西去,倒擡向城東,殺了守門的軍,打開城門出去。當時就驚動六街三市各鋪上火甲人夫,都報與巡城總兵、東城兵馬司。那總兵、兵馬事當幹己,即點人馬弓兵,出城趕賊。那賊見官軍勢大,不敢抵敵,放下大櫃,丟了白馬,各自落草逃走。眾官軍不曾拿得半個強盜,只是奪下櫃,捉住馬,得勝而回。總兵在燈光下見那馬,好馬:

鬃分銀線,尾亸玉條。說甚麽八駿龍駒,賽過了骕骦款段。千金市骨,萬裏追風。登山每與青雲合,嘯月渾如白雪勻。真是蛟龍離海島,人間喜有玉麒麟。

總兵官把自家馬兒不騎,就騎上這個白馬,帥軍兵進城,把櫃子擡在總府,同兵馬寫個封皮封了,令人巡守到天明啟奏,請旨定奪。官軍散訖不題。

卻說唐長老在櫃裏埋怨行者道:“你這個猴頭,害殺我也。若在外邊,被人拿住,送與滅法國王,還好折辨;如今鎖在櫃裏,被賊劫去,又被官軍奪來,明日見了國王,現現成成的開刀請殺,卻不湊了他一萬之數?”行者道:“外面有人打開櫃,拿出來,不是捆著,便是吊著。且忍耐些兒,免了捆吊。明日見那昏君,老孫自有登答,管你一毫兒也不傷。且放心睡睡。”

挨到三更時分,行者弄個手段,順出棒來,吹口仙氣,叫:“變!”即變做三尖頭的鉆兒,挨櫃腳兩三鉆,鉆了一個眼子。收了鉆,搖身一變,變做個螻蟻兒,趴將出去。現原身,踏起雲頭,徑入皇宮門外。那國王正在睡濃之際。他使個“大分身普會神法”,將左臂上毫毛都拔下來,吹口仙氣,叫:“變!”都變做小行者。右臂上毛也都拔下來,吹口仙氣,叫:“變!”都變做瞌睡蟲。念一聲“唵”字真言,教當方土地領眾布散皇宮內院、五府六部、各衙門大小官員宅內,但有品職者,都與他一個瞌睡蟲,人人穩睡,不許翻身。又將金箍棒取在手中,掂一掂,幌一幌,叫聲:“寶貝,變!”即變做千百口剃頭刀兒。他拿一把,吩咐小行者各拿一把,都去皇宮內院、五府六部、各衙門裏剃頭。咦!這才是:

法王滅法法無窮,法貫乾坤大道通。

萬法原因歸一體,三乘妙相本來同。

鉆開玉櫃明消息,布散金毫破蔽蒙。

管取法王成正果,不生不滅去來空。

這半夜剃削成功。念動咒語,喝退土地神祗。將身一抖,兩臂上毫毛歸伏。將剃頭刀總撚成真,依然認了本性,還是一條金箍棒,收來些小之形,藏於耳內。覆翻身還做螻蟻,鉆入櫃內,現了本相,與唐僧守困不題。

卻說那皇宮內院,宮娥彩女天不亮起來梳洗,一個個都沒了頭發;穿宮的大小太監也都沒了頭發。一擁齊來,到於寢宮外,奏樂驚寢,個個噙淚,不敢傳言。少時,那三宮皇後醒來,也沒了頭發。忙移燈到龍床下看處,錦被窩中,睡著一個和尚,皇後忍不住言語出來,驚醒國王。那國王急睜睛,見皇後的頭光,他連忙爬起來道:“梓童,你如何這等?”皇後道:“主公亦如此也。”那皇帝摸摸頭,諕得三屍呻咋,七魄飛空,道:“朕當怎的來耶?”正慌忙處,只見那六院嬪妃、宮娥彩女、大小太監,皆光著頭跪下道:“主公,我們做了和尚耶。”國王見了,眼中流淚道:“想是寡人殺害和尚……”即傳旨吩咐:“汝等不得說出落發之事,恐文武群臣褒貶國家不正。且都上殿設朝。”

卻說那五府六部,合衙門大小官員,天不明都要去朝王拜闕。原來這半夜一個個也沒了頭發。各人都寫表啟奏此事。只聽那:

靜鞭三響朝皇帝,表奏當今剃發因。

畢竟不知那總兵官奪下櫃裏賊臟如何,與唐僧四眾的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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